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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0月28日

[好文章]張耀升-父親的側臉

張耀升-父親的側臉
此文章刊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10/29),我非常喜歡,作者的敘事功力真是一流!
下方為轉錄,若有侵權請告知我刪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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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貧窮,我最先想到的是父親喝牛肉湯時的側臉,像個平凡的老人,張口閉口間,他的臉頰肌肉牽引鬆弛的面皮,擠出層層疊疊的皺紋,不同的是,他將國小剛畢業的兒子丟在租來的轎車裡,獨自下車走向知名的牛雜店鋪,徘徊許久後,他從口袋拿出錢包,猶如將手指伸入喉嚨深處催吐,他兩指併攏,挖出錢包裡的所有紙鈔與銅板,點了一人份的牛肉湯與牛雜,坐在店前的長椅上,一匙又一匙,舀起牛肉清湯,緩緩吹氣,將湯汁送入口中。
緊閉的車窗隔絕不了香氣,看著他的側臉,飢餓如蛇在我腸胃間翻攪,在家裡經濟最困難的時刻,他在一餐內花光了好幾天的生活費,替自己安排了如此奢侈的享受,並且毫不避諱讓自己的兒子看見,我坐在車內,吞嚥湧出的唾液,盡力維持表情的漠然。
這個舉動在父子關係上割下一道既長且深的裂痕,此後他經常感嘆我的叛逆期太長,也太針對他,但他始終不知,我之所以選擇他最瞧不起的文學,除了自由意志之外,還有那麼一些刻意拂逆他的期望的不自由。
在他的眼中,文學是低賤的,因為賺不了什麼錢。當年在友人的慫恿下,他每週大宴賓客,如《大亨小傳》裡的蓋茲比,在酒肉間與三教九流的陌生人建立虛幻的友誼,不夠世故的父親在浮誇的讚美中飄飄然失去自我,在一幫稱兄道弟的友人設計下,他散盡家產,負債累累,成了「紈絝子弟」一詞的範例,歷經財富的無常與貧窮的罪惡,他對世間萬物的評斷皆以錢為標竿。繁華盛景對這個破產的家族來說,是淡出的鏡頭,徒留一鏡空曠,與父親憤恨的臉。而文學,更不用說了,能幹嘛?連放屁都不響。
福克納小說中的落魄白人或田納西威廉斯劇本中的自私瘋狂角色也經常使我想到父親,父親慘敗的人生歷練是我理解文學作品的捷徑,當其他學生忙著找參考資料應付考試時,我早已直觀地看見了作品深度與力量,父親若肯閱讀文學作品,或許可以對總總苦難釋懷,可惜他的人格早已被貧困框架,甚至他也想拿著這個價值標準框住兒子的人生。
高中時我依他的指令念了自然組,成績風雨飄搖,物理與化學兩科很少及格,只憑國英數三科與人競爭,常被笑稱是躲藏在自然組中的社會組間諜,聯考的志願卡也是他填的,一個索然無味到令我懷疑人生意義的科系,兩年不到我便撐不下去,拋棄學業當兵去,退伍後明白告知他,我打定主意念外文系,他萬般無奈地提醒我家境困苦,表情猶如親耳聽我坦承殺了人放了火,枉費他多年的養育之恩。
當時的我早過了叛逆的年紀,並非一時興起的決定,早在接受他的安排選擇自然組時,我已在作文簿上寫了生平第一篇小說,字字句句鴛鴦蝴蝶,是青春期的濫觴,國文老師善意提醒我,在聯考作文中,引用古人名言才是必勝之道,並告誡我人生需有更遠大的關切,例如擔憂水深火熱中的大陸苦難同胞。我沒有告訴老師戒嚴時期早已結束,兩岸也已開放探親,而我遠大的文學關切也絕非是在漫漫人生中得過一次聯考作文的高分。國文老師與父親站在同一陣線的,他們經常以憂慮的眼神看著我,不發一語,然後嘆氣。從高一到退伍,七年間,我對文學的嘗試與嚮往都是被否定的,然而那樣受到壓抑的渴望卻持續延燒了好多年,最終成了無法抑制的決定。
進入文學的領域後,真正的試煉才開始。
喜好創作並不保證具有創作能力,更殘忍的說法是:認為自己能寫作的人不少,寫作前肯用心多讀幾本書的卻不多。創作是個人的事,但成品一旦公開,則屬於公眾的領域,若沒有一定程度,怎能公諸於世?校園裡的文藝聚會不少,但內容大多空泛,無非是待在咖啡廳展示氣質,說嘴弄舌比氣焰。拿出作品請人指教並非真心詢問意見,而是等待稱讚。一把年紀才回到校園的我,受到的驚嚇不小。
向來都嫌棄此類聚會,除了格格不入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貧窮。他們有家庭的供養,能毫無後顧之憂地沈迷於一杯咖啡兩根煙三個同好所撐起的文藝氣息中。當完兵的男性沒有臉伸手向父母要錢(當然他們如果主動給,我還是會拿),寫小說不等於能發表,一開始,我無法以文字換取金錢,生活得靠各種額外的工作,讀外文系的這段時間,在我心頭揮出不去的是對經濟狀況與創作能力的焦慮,我在喘不過氣的壓力中,每天睡四個小時或更短,掙點錢,讀點書,氣喘吁吁之餘深呼吸再深呼吸,寫出一篇篇成功或失敗的小說(其中有些失敗到我得先在稿紙上寫上討厭的人的名字才敢丟進垃圾桶),來證明自己不是另一個自恃過高的瘋子。
也因此,與我熟識的創作者大多家境不好,我們有類似的習性,恐懼文藝社交,不常逛書店,習慣在圖書館借書,將資料文獻收集的方法應用在讀書上,看見喜歡的句子便抄在紙上,註明頁數與出處;對彼此有同樣的理解,不常說「加油」,而是說「撐下去」。
除此之外,還有難以躲避的,來自親朋好友的規勸,他們個個以關切之名,說年紀不小了,該想想以後的日子,穩定的生活才是人生的指標,要養家活口,自立更生,寫作只是休閒娛樂,要適可而止。
我在多面的壓力中,感受到的是存在主義與現代主義的焦慮,無論對小說有多麼深入的理解,明白小說是虛構的文體,它能證明虛構的事物也能穩定地存在,甚至超越時間,比現實還長遠,而不是換取生活中的經濟利益(若有,也是偶然),但是沒有能聽懂這一番話的對象,文學是懷中的和氏璧,拿給不識貨的親友看,是會被他們的刻薄言語斬斷雙腿的。
因為文學,我的精神豐富到暴張的程度,也虛弱到猶如漂浮於太空中毫無施力點小石塊,生活貧瘠如山中老僧,滿腹委屈像玄冥神掌的寒氣在我體內亂竄,我不懂少林老僧的易筋經,自然無法在丹田中化去,逃避現實需要本錢,喝酒太傷身,靜坐太慢,談戀愛太繁瑣,我所依賴的,暫時性的解藥是吃,藉由美食滑過舌尖喉嚨的各種味覺來暫時逃避現實的壓力。
大約每個月一次,存點錢,模擬美食節目的菜色,煮一餐給自己,好幾次,覺得自己被父親附身,舌尖的感動之外是發自內心地痛恨自己,多年前的父親側臉歷歷在目,想起他的不負責任、現實功利,以及許許多多以前途為考量而強制在我的生命中拐出的彎,若我意志夠堅定,早該反抗他,而不是當下這般處在老大不小的尷尬年紀,為了目標尚遠而焦慮難耐,落得和他一樣以奢侈的食物暫時逃避現實。
總歸來說,我還是比別人幸運,讀外文系的第一年就得了第一座文學獎,這像一張免死金牌,解決我一時的經濟難題,必要的時候,還能拿來與親友抗辯。這些年的貧窮經驗與文學歷練下,我也能開始能冷靜地分析父親當年的行為,窮途末路的人太需要一些過度華美的事物,來快速說服自己生命的可貴,就像當年父親喝的那碗牛肉湯,長時間熬煮後還能清澈如水並不是簡單的事,一碗清湯濃縮整隻牛的精華,已經是藝術的境界,對父親來說,是即將被貧窮的浪潮淹沒前唯一伸手可及的浮木,為此他必須拋棄兒子,換取多一點信念的力氣,這個舉動跟一部好小說一樣容易理解,如今我重新閱讀,對他不再有怨言,可惜的是,父親在我得第一個獎之前就過世了,直到死前,我在他眼中仍然是個叛逆的不肖子,這個印象,隨著他的去世而停格,成為無法重新詮釋的贅字,永遠無法改變。(發表於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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