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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月5日

[精選文章]彭蕙仙-代代傳承寫字的幸福

轉自 2004.12.20 講義堂週報
‧代代傳承寫字的幸福
鋼筆所書寫的並不止是文字,而是交心 文/彭蕙仙

我的抽屜裡一直放著兩枝筆。

一枝是為了紀念父親而特地留下的筆,另一枝,預備送給女兒做她的成年
禮物;兩枝筆都有超過十年以上的時間了。

我對鋼筆一直有種尊敬的感覺,覺得鋼筆所書寫的並不止於是文字,而是
交心;這感覺與父親有關。

父親一直以「文人」自許,他當然很重視筆,但是以當年的家境,父親買
不起鋼筆,幸好他的工作單位會致贈所謂的績優人員鋼筆,通常是派克牌
;有一年,父親拿到公家發的鋼筆,左看右看、欣喜之情全寫在臉上:「
欸,名牌筆就是不一樣啊--」像拿到新玩具的小孩,父親試了又試、寫了
又寫,我看著父親在書桌上專心試筆的背影,開始對「鋼筆」產生了莫大
的好奇。

父親寫得一手好字,朋友婚喪喜慶,偶爾會跟他討幅字什麼的,他總會花
工夫去選擇合適的對子、合適的字體,認真萬分地寫;甚至有朋友開葬儀
社,爸爸還老是免費地(或者極其廉價地)幫他朋友的「客戶」寫些充場面
的悼文,那種白幛,沒人在意的,老實說,常常只要「有」就好了,沒有
誰會細看,但父親無論接到什麼case,一定十分認真當回事,「死人的事
,馬虎不得」;媽媽不識字,不懂得父親的字是真的好,更不能體會父親
是有志難伸,一手好字少人欣賞,只能把寫白幛當做是為人題字般慎重,
常怨他把這種不吉利的東西散在屋裡、看得心煩。

父親當然不只是不欺死者,他是非常看重「寫字」這件事情。高齡生子的
父親退休後,家裡孩子還很小,他仍有家計壓力、也找不到文書類的工作
,應徵上光復南路一家大廈做管理員。父親認真地用先前單位送給他的那
枝派克鋼筆一筆一畫地製作了一分住戶名冊,詳列每個住戶各種費用繳納
情形,完全沒有會計觀念與出納能力的父親,常在燈下、戴著老花眼鏡、
用心愛的筆登錄住戶的資料;有一次我幫爸爸核對資料,發現有個住戶叫
做「葛元誠」,就驚呼:「哇,你們大廈有歌星欸,這個人就是高凌風。
」爸爸用力瞪了一眼,我趕緊回到會計帳本兒上;我對數字沒有興趣、也
沒概念,核對資料時就專心研究爸爸的字,才發現爸爸的字是真的漂亮。
忍不住讚美了一句,不說還好,一說起字漂亮這回事,我又找罵挨了:「
要你好好寫字,你就是不聽。」我的字體扭曲醜陋大概是爸爸字太好看的
後遺症,因為我想,自己再怎麼練也練不出爸爸可以說聲好的程度,心裡
便經常有著放棄的念頭了。

考上大學時,爸爸想送我個禮物,他想的是一枝名貴一點的筆,但那時他
已經退休了一段時日,手上一點點餘錢也沒有,正躊躇間,父親同鄉體貼
地解了困。爸爸來自大陸一個非常小、非常窮困的縣分,在台灣的同鄉人
數不多,我大概算是當時同鄉子女中成績最好的,而爸爸的年紀在他們中
間也算大的,他們「鄉長」長、「鄉長」短之餘,的確真心為父親感到高
興和驕傲,於是決定合送我一個考上大學的紀念品--一枝西華鋼筆,筆身
上刻著「蕙仙賢姪女考上○大紀念」之類的文字;筆送來時,爸爸珍惜地
撫觸筆身:「你看這個點,這個白點就是這家筆的標誌……」,我永遠難
忘父親羨慕的神情:「欸,你命多好,不到二十歲就有了自己的鋼筆。」

每次用這枝筆,就會想到父親和他那一群倉皇離家的同鄉們。成長在戰亂
鄉下的他們,儘管靠著自學都有還算可以的國學底子,然而大都沒有可以
擺得上檯面的正式學歷,他們離鄉背井來到台灣,總算安定下來時,卻發
現自己年華老去、還揹負著養兒育女的責任,到了那光景,許多人生的夢
想也就只能是夢想了,如父親一直很想取得一紙文憑以助職場升遷的想法
,已經不太可能實現;因此,可以想像,當老鄉子女考上台灣一所還不壞
的大學時,整個同鄉會的喜樂心情。對這批老人來說,「青春作伴好還鄉
」已永無可能,而當他們的子女也在這島嶼上開始了他們的生涯時,異鄉
終於也就成了故鄉;於是,天涯倦客、望斷故園心眼,這分情,這分期許
,就化做了我手上的這枝鋼筆。

我也開始慢慢喜歡用鋼筆了,尤其是書寫我認為重要的東西時,好像不用
鋼筆就沒有辦法把心裡的那分敬意與虔誠表現出來。

出社會工作,我總算有能力送給父親一枝算是名牌的筆--高仕,金澄澄的
筆身很有質感,爸爸很喜歡,但他的健康已一年比一年差,經常送急診、
時時與死神搏鬥,他伏案振筆書寫的背影,此後難見;最後一次住院,狀
況很壞,而後竟做了氣切,到那時,爸爸已經完全沒有辦法交談,我拿出
這枝送給他的金筆,父親不能說話了,總可以寫字筆談吧。父親卻連握筆
的力氣都沒有了,拿著這枝女兒送給他的第一枝也是最後一枝筆,寫了一
輩子字的父親卻再也沒有辦法寫成一個完整的句子……父親費心費力寫下
的最後幾個字,扭曲歪斜,認了好久才看出彷彿是「筆不好」;我看著這
幾個字,眼淚奔流而下--寫不出好字,爸爸也焦急、也生自己的氣,只能
說是筆不好。但我知道,不是筆不好,而是父親寫字的日子就快要過去了
……

父親過世時女兒出生;我為女兒準備了一枝筆、西華牌的筆,做為她二十
歲的生日禮物。女兒小時常會央著我:「媽媽,給我看一下我的二十歲生
日禮物吧。」看完,心滿意足地等待著有一天,長大了,就可以拿出這枝
筆來用;就像古時人們為女兒預備的「女兒紅」,我的心裡也有著一種幸
福的預期:盼望在我家,「寫字」這件事情可以一直、一直地接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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